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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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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為限, 底線, 大限。

三日來, 月兒於人前神色如常,只是多了幾份匆忙。她竭力將所有事物都交給韓夢嬌和劉美玲來處理, 又將名下財產進行了清算和分類。

於人後, 韓江雪無論忙到多晚回家,她總是默默等在門口, 只為了四目相對時的溫暖一笑。

韓江雪心思細膩, 也察覺出月兒細微處的異變, 更似是剛斷了奶的小貓, 粘人得緊。

“怎麽了?這般膩歪著?”

月兒打趣:“看緊了些,怕被別的貓給叼走了。”

月兒窩在韓江雪的懷裏,將他寬闊的掌心放在自己的小腹處, 恣意任由那柔軟與溫暖,給予她無盡的慰藉。

想到這, 月兒覺得自己是貪心的。她似乎舍得這萬般浮華, 也舍得一切身外之物,卻唯獨貪戀這一份溫暖。帶著向內自省的愧疚與自我鄙夷,卻仍舊貪戀。

要是能一世都如此,該多好。

可惜,沒有如果。

韓江雪捏了捏眉心處,閉上眼,舒展了已經僵硬的頸椎。

是夜已深,露重天寒, 韓江雪在指揮室內已感覺到了手腳發涼,擡頭向窗外望去,月色籠在薄霧後,幾乎尋不得蹤跡,他看了一眼腕表,已然快十二點了。

“少帥,是回家休息還是在軍部為您準備個房間?”

“回去吧,夫人一定在等的。”

韓江雪進門之前,特地揉了揉自己已經僵硬了的臉,他身負重任,壓力空前,臉部肌肉一直緊繃著,給人以不怒自威的冷峻之感。

但他不願將自己的壓力傳導給月兒,每每進門,總會給月兒最溫暖的笑意。

但今天的笑意在進門後慢慢結成了冰霜,僵在了臉上,一時間都忘了收起。

迎門而來的,是傭人李阿姨。

“少夫人睡了?”

李阿姨接過韓江雪的外套:“少夫人……今兒一天就沒見到她人影,早上見著匆匆出去了,就沒見回來。也許是什麽時候回來了,我恰不在,沒見著。”

韓江雪聽聞“不在”,心下莫名一凜,匆匆三步並作兩步沖進了房間去。

連燈都是熄的,四下空曠寂寥,韓江雪仍抱著一點僥幸心理走到床邊去,床榻上整整潔潔,歸置得似沒有一絲褶皺,很顯然,早上傭人整理後就沒人碰過。

當真不在……

套房裏的書房是上了鎖的,尋常時候,韓江雪並不喜歡鎖門,他不喜歡將機密事務拿回家中處理,也沒什麽怕人看見的。

這門鎖的鑰匙,只有韓江雪與月兒各有一把,能鎖上這門的,也只剩下月兒了。

韓江雪心頭不祥的感覺愈發濃郁,他第一反應就是月兒遇到了什麽難事。他打開房門,果然見書桌上孤零零地放著一個信封。

他急切拿起信封,信紙展開一瞬,襲來淡淡香味,是月兒慣常用的香水的味道。

不甚濃郁,淡雅精致,混合著信紙上的墨香味,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沁人心脾。

仍是用毛筆寫的字,是月兒。

——

江雪:

落筆之時本想開篇俗氣的“展信如晤”,可最終未能自欺,展信倘若如晤,我便不至於倉皇而逃了。

長久以來,我考慮過無數個方式將我不能見人之過往告知於你,然而每每鼓起勇氣,但最終都未能成行。

想來可鄙可氣,皆因我生性之貪婪,不舍與君日夜廝磨之溫存。不敢將“貪戀紅塵”美化為愛情之美好,然而每每思及與君共度點點滴滴之良宵,便心生怯懦,愈發舍不得了。

我本名袁明月,幸誕於殷實商賈之家,茍且偷得幸福美滿的童年。然而父親病故,生母蒙難,我亦難免不幸,流落娼門,被豢養為瘦馬。

十餘年痛苦光陰,日日夜夜被教育為男人留戀之寵物,一顰一笑皆是緊著男人興致所培養。作井底之蛙,不知世上已千年。

後明家將我買去,作為獨女替嫁與君結為夫妻。此舉並不由我心,然而深陷泥淖,無法決定自身未來,只能聽從鴇兒之命。

說這些,並非要洗脫我欺瞞的罪過,個中不得已,也是我命中註定,並不應該讓你來承擔。

嫁入韓家以來,我也曾想著只做一個老實本分的夫人便好,只是經歷種種,因緣促定,也是你萬般疼愛與扶持,讓我明白身為女子,亦可以做成一番事業。

貪心不足,便生了更多期望。

時至今日,我仍自鄙並非誠實之人,亦是被時局所迫,不得已向你坦白這一切。你若因此而對我愈發鄙視,或是覺得惡心作嘔,我亦無話可說。

這本是我該承擔之後果。只是我不舍與你分分秒秒之愛戀,更不舍的,是你為了我而去向任何人妥協犧牲。

婚後數月,短短光陰,卻讓我感受到了生之歡愉,足以讓我留戀一生。

想對你訴一訴衷腸,表感謝之意,可落筆卻少了文辭。無論任何言語,都顯得過於輕浮,一片真心賦紅豆,卻嫌春意未盡濃。

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應該已經離開了錦東城,亦或者更遠,離開了東北,離開了中國。

我將生意上的事情托付給了劉美玲與韓夢嬌,又將明家作為陪嫁的地契與我公司的合法手續一並放在了你書桌的抽屜當中。

這本就不是屬於我的浮華,我理應該留下。

江雪,恨不能與君朝朝暮暮相伴,望日保重自身,重新尋得人生佳偶,真正的門當戶對,相伴一生,舉案齊眉。

只是人生必然充滿遺憾......真心將你放在心坎上一回,甚至可能是一世,卻未能親口向你鄭重表白。我愛你,比日月山川之重的,愛你。

此生牽絆萬千,紅塵俗世八百,但願......算了,來世也不必有所期許。你值得更好的。

天冷添衣,努力加餐飯。

月兒

——

韓江雪看著信紙上的字跡起初仍是往日的遒勁有力,慢慢地便變得散亂不成形了。信紙上略有褶皺,偶有字跡被暈染開來,應是有淚滴落,有趕忙被擦拭去了。

韓江雪用指腹摩著這厚重的信紙,明明光滑似緞,卻如有萬把刀由十指連心,割了他的心脈,割得他心如刀絞。

這是個傻丫頭啊。

從相識的第一面起,他便知道她並非真正的明家女。他以為她裝聾,他便陪著作啞,雙方相安無事,便把這戲演了下去了。

於韓江雪而言,嚴絲合縫地鑲嵌在他心尖兒上的人,從來都不是明家的女兒,她只是月兒,她是千金小姐,是瘦馬出身,亦或是腳底生瘡頭頂流膿,他愛的都只是這個人而已。

他只是盼著她好,她喜歡安逸便是安逸,喜歡成長便是成長,只要她好,他就好。

可這傻丫頭,卻全然不明白。

韓江雪的下頜緊繃著,眼底慢慢布滿了血絲,喉結毫無規律地上下滑動著,他很是煩躁,煩躁到不安的程度。

他身陷囹圄時候沒有煩躁過,面對殺手時候亦是一笑而過......每每亂其心智,必然是關於月兒,有人威脅她時,有人構陷她時,有人想要代替她時......可韓江雪總覺得他可以應付,可以護她一世周全,所以他即便煩躁,但從未惶惶不安過。

可這一次,他沒有看到外敵,想要拋棄他的,是月兒自己。

無聲無息,毫無預兆地離開了。沒有一次體面的告別,沒有一個合理的理由......

他終於明白,真正要離開的時候,連關門聲都是最輕柔的。

一封信被狠狠揉進寬大的手掌之內,因著力道巨大,皺成一枚紙團,近乎能夠被碾碎一般。

此刻他的掌心好似有一團火,想要把那張紙燃燼,仿佛燃了那封信,月兒就能回來了一般。

可轉瞬,韓江雪又匆匆忙忙地將紙鋪開來,想要用掌心的溫度將信紙熨平。

反反覆覆,似是發了癲狂的精神病患者,再看時,紅了眼眶,淚水也低落了下來。

也不知是過了多久,或是幾分鐘,或是幾小時,亦或是幾萬年......韓江雪的心智終於恢覆了常態,他放下那封信,沖了出去。

他將電話打給了軍部,對副官下了死命令,找不到少夫人,誰都別想好好活著!

轉頭來,便沖出房門,也顧不上等司機,自己便開著車,急匆匆離開了。

拿著少帥衣服追出來的李阿姨終究沒能趕上,只能看著漸行漸遠的車燈,長嘆了一口氣。

年輕人的事,誰能說得清呢?

更深露重,月兒提著並不沈重的行李箱,站在空曠且昏暗的月臺之上,不住地看向站臺上的巨大鐘表。

已然是後半夜了,再有十五分鐘,開往上海的列車就要進站了。這是月兒能買到的到上海的火車最早的一趟了,後半夜上車,黑燈瞎火的不易惹人耳目,於她此刻的處境而言,是最好的選擇了。

今日是白露啊......月兒看著站長辦公室那昏黃明滅的燈火,突然一陣恍惚,想起今天的節氣來。

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月兒以為自己可以做可以陰晴圓缺的明月了,如今想來,月圓能有幾時,月闕才是常態罷了。

她呼了一口熱氣,雙手用力搓了一搓,用這拆東墻補西墻的方式給自己一點聊勝於無的慰藉。

她穿了厚重的衣褲,又批了鬥篷,可仍舊未能感受到一絲一毫的溫暖。

心寒當遇天寒,更是冷徹骨了。

終於,火車的嗚鳴聲伴隨著鐵軌的撞擊聲呼嘯而來,終於,月兒即將踏上她孤獨的旅程。

亦或是,不歸之路程。

火車空空蕩蕩,月兒拎著箱子,攀緣上高大的火車車廂之中,她想要轉頭再看一看這生她養她,給予她最深的傷痛和最溫暖的慰藉的城市。

她多想透過層層迷霧和無盡黑暗,再看一眼那張冷峻卻願意為她而展笑顏的臉。

可於此刻的月兒而言,是奢望了。

她不想看見他失望的目光,確切地說,是對她失望的目光。

她別過臉,看向列車的正前方。她只能一路向前看,看向自己並不光明的未來。

恰在此時,一個列車員慢慢走向月兒的方向。

“小姐,您沒有票,不能坐在這裏。”

月兒從兜裏掏出票來,遞給列車員:“票在這裏,請您查驗。”

那列車員接過票的瞬間,直接把票撕碎了,然後面無表情地看向月兒:“這位小姐,請您不要耽誤我們列車行進。如果您不自己走下去,我們就要把您請下去了。”

月兒不明所以,但從未受過如此無禮的待遇。她正欲與這列車員理論一番,不成想突然覺得雙腳離地,身後沖出兩個列車員同時架起了月兒,任憑她如何撲騰,直接把月兒擡下了車廂。

車上的列車員還不忘了將箱子扔了下來,正落在月兒的腳邊,卡扣被摔壞了,行李散落一地。

月兒氣憤不過,正打算起身再與這些悍匪般的人物理論,可驟然起身之後,她突然覺得呼吸一滯,有一種帶著濃郁香氣的東西突然捂住了她的口鼻。

月兒還沒來得及呼救,便覺得四肢酸軟了下去。

眼前一黑,沒有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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